Part Two

法.国深吐出的一口气——圆圆的摇晃着——刚飘到面前就凝结成了白雾。他感到自己就快到极限了,体内燃烧着的伤痛让他颤抖不已,但除此之外,除却情不自禁的疯狂颤抖之外,他便一动也不动了。他就地躺在自己倒下去的地方,仅凭裸露在外的一丝皮肤(脸颊、从制服的破洞里露出来的手肘以及从另一个破洞里露出来的膝盖)紧贴大地,感受着身下的一方国土,平滑的泥地上留下了一排排靴印践踏过的痕迹。

推进战结束的那天早上气候干燥,寒冷刺骨。这次英.法合战成功夺取了德.奥.匈的一个壕沟阵地,但血肉的代价一眼即见,几小时前的无人区如今早已血流成河(更别提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曾经一片绿意了),横尸遍野——英、法、比、德、普、奥、匈,攻坚双方的年轻人前赴后继战死沙场,为了小小一片再也无人问津的土地献出生命。

法.国知道,不假时日这片土地便又会恢复生机——绿野将会被点缀上罂粟的斑驳鲜红,以自然纯真的姿态祭奠这些徒劳无益的无名战士。

法.国闭起双眼,身上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今天染红了这片土地的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鲜血。

远一点的地方,在盟.军的土地中央,英.格.兰拉着马拉急护车停了下来。这辆小小的帆布货运马车通体净白侧面挂着罂粟红的十字,只能装下三名伤员挤一挤可能也就四个。尽管这辆车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但事实上路途越是遥远,车上最后的乘客们活下来的几率也就越渺茫。现在重担一下子都落到了护士们的肩上,英.格.兰的肩上,也落到了所有能找到的医生的肩上,他们只能挑那些看上去还能救得活的救。受了致命性重伤的人只能随他们倒在地上听天由命了。

听到英.格.兰向他走来法.国又睁开了眼。

「这一点也不好笑,」英.格.兰冷冷地说道,「快起来,蠢蛋。」顺便用靴子戳了戳法.国的肩膀。「快点!」

「你是在关心我吗,mon cher?」法.国撑起身边咳着便说道。

「开玩笑。我可不想在你身上再浪费一个担架。」尽管很粗暴,但英.格.兰还是扶住了法.国的手肘帮着他起来。「我连给比.利.时的空余担架都没有,那个可怜的姑娘几乎都走不了了。」

「是嘛,我真高兴你还知道女士优先。」法.国突然厉声说道。他一下子很想吐,颤抖不已地环抱住自己的双臂。

「他妈的别惹我,弗朗西斯。」英.格.兰猛地一挥手。「跟我来。」说完他就大踏步走开了,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制服溅上了本该有的泥斑和凝结成块的血渍。

「亚瑟,要不要坐在新缴获的德.军担架上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法.国尖酸地开口说着但还是跟了上去。

「你没资格去坐担架。」英.格.兰回答道,「你得为我做些有用的事情。」

「你可是个护士,」法.国抱怨道,「难道看不出来我很不好受吗?」

「一会儿就让你好受,老伙计。」两人走向救护车,英.格.兰抓着马鞍拍了拍一路劳累奔波的马的脖子,顺手拿下了挂在那里的厚实的俄.军大衣。「穿上它暖暖身子,大傻瓜。」英.格.兰轻巧地说着,把那件大衣丢给了法.国。

法.国嘟囔了一声但还是穿了上了衣服,把自己裹了起来。虽然没什么保暖作用不过多少要好一点。英.格.兰吝啬给予的些许仁慈让他多少好一点。

监管伤员之际英.格.兰自顾点起一根烟,一个护士和两个军人正在合力抬着第三人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位比.利.时陆军中尉,他们正将他抬进救护车,那里还有两名英.军士卒和一位法.军上尉。英.格.兰朝护士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了两句,护士同样点点头,然后抓起裙摆爬上了救护车去照看车里今天最最幸运的四人。

「他们应该没事了。」英.格.兰走回法.国身边,说道,「一点小伤——我认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至少玛格丽特是个尽职的好护士。」说完他最后抽了一口吸到一半的烟把它递给了法.国,后者觉得自己几近受到了侮辱但却不知怎么对这二手货心生感激,伸出手包裹住了那只烟,看着英.格.兰慢慢开始从救护车上取出一些物资好让护士带回医院。

「有幸从你身上借点暖?」法.国看着英.格.兰披上几块毛毯哑着嗓子问到,只可惜当下的气氛大大破坏了这个充满烟味的性感吐息。

对此,英.格.兰翻了个白眼,伸手解下挂在皮带上的铁罐子丢给法.国。

「别喝光了,混蛋。」英.格.兰吼道,一手穿过几只乒乓作响的洋铁灯笼挂在手臂上。「这东西大多是用来清理伤口的。」他吐了口气继续说道,「一会儿我就需要它了。」

法.国耸耸肩咽下了一大口。那东西下喉咙时火烧火燎的但却没什么味道,他抖了一下把瓶盖拧了回去,看到英.格.兰两手都拿着东西就把瓶子挂在了自己的皮带上。

「有什么事可以为你效劳的,mon cher?」法.国叹着气懒洋洋地问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这些灯笼和毛毯是这笔交易里一点小恩小惠。这是英.格.兰为将死之人准备的祭奠。

有些时候,作为一个国家,他真的太过、太过仁慈了。

——

提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穿过即将消散的薄雾,犹如闪烁星光般悬挂在面目全非的法.国原野上方。英.格.兰确实在很多方面都秉持着非人的作为,好比现在从各方面来说这都不像是一个人会去做的事情。人类智慧精明善于生存,在这样一个艰难时期是不会把物资浪费在救不活的人身上的,更何况总的来说现在人们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这从很多方面让法.国联想到了老鼠,那群带着病菌四处乱窜繁殖力强盛的东西,一旦察觉到一丁点风吹草动便急于安然脱身。

(当然,这是条普遍适用的原理——尽管如此法.国还是一直坚信着,作为一个物种,鼠辈和人类相互辉映得天衣无缝。)

即使是挂着智慧精明的名号,英.格.兰还是无法对一个死期将至之人狠下心来。那些人躺在冰冷的泥地里,通常就保持着他们倒下时的那个样子,向每个路过他们身边的人祈求救助。通常情况下,除非他们的声音清晰到让人觉得还救得活,否则一般来说这些呼救都会被几米远外坐在安全的担架上那些他们称作同志的人给忽略掉。这里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多了——但是英.格.兰却总是无法从这些人身边迈开脚步,无法忽视他们对生命最后一丝关怀的微弱请求。

在战后悄无声息的田野上,英.格.兰像个游魂一样穿梭在四处,让时之将至的人能躺在毛毯上伴着点亮的长明灯安然离世。他身上还带着水以防有人口渴,等到完工时,战场上已经铺满了星星点点的廉价灯光,像极了小精灵们扑闪着翅膀的样子。这么做很是浪费——当然很浪费了——但英.格.兰还是一意孤行地做了,尽管因此被骂了,但他从未停手过。

有时法.国会来搭把手,像是女王的侍女那样跟在英.格.兰的身后,带些柴火和第二个水瓶如果有闲还会再带点毯子。尽管这么做的时候英.格.兰总让他感到气恼。他实在是仁慈了。根本不去管那些人是哪方的士兵——白白在德、奥、普.军的身上浪费水、光和热。法.国对他盲目的善意一番冷嘲热讽,戏称他为“圣人亚瑟”、“布.列.塔.尼.亚天使”,可惜英.格.兰对他视而不见继续干活,法.国也只好继续在这件事上对他表示厌恶(因为托这些人的福他现在可痛着呢,而英.格.兰却连丝毫的怜悯也不曾向他表示过)。

毕竟,对英.格.兰来说,仁慈地对待那些慢慢痛不欲生地死去的战士并不算什么——可他们终究是死在法.国领土上的,今后一生都要负担着这些尸骨的人是

他们走到最后一个士兵身旁坐下,三个人围着一盏提灯——小伙子意识模糊不停地打着颤——英.格.兰看着急救车转了个弯开回了泥泞的田地里。他又给自己点了根烟,叠起腿坐好后把那包东西递给了法.国,后者抽了一根出来在那件俄.军大衣里蜷缩作一团。

「这家伙有什么特别的?」他不怀好意地问起来,竖起拇指朝横躺在他右边的人指了指,破烂毛毯就像第二层皮一样盖在他逐渐消亡的身体上。「我们干嘛要对他那么好——单单就他——还陪着他?你很明白他活不长了,只对快要死的人你才会这么做。」

法.国狠狠吸了一口,把烟闷在嘴里,等着答复。他现在痛得连指尖都在颤抖。当然了,他可不笨——也没有眼瞎。眼前这个死期将至的士兵非常年轻,还只有十几岁,样貌英俊,一头金发分向两边。他可能连一个小时都撑不过去了,但即便他因此闭着眼,法.国依然非常肯定那双眼睛一定是天蓝色的。

他看上去就像美.国,像阿尔弗雷德,无可辩驳的像。

「因为他是你的人,」英.格.兰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好歹表现点感激之情吧。」

法.国对此嗤之以鼻。

「别装了。」他无奈地说道,「你也知道,我不蠢。你选了他而不是别不过是因为你觉得他长得像阿尔弗雷德而已。」

「他是你的人,」英.格.兰耐心温和地又坚持说了一遍。「我给他盖毯子的时候他说了句“merci”。」说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小伙子的头发,两人一起听着他散乱的呼吸声。「还是说你就把我看成那么肤浅的人?」

「难道你假设只因为他是法.国人才关心他就不肤浅了吗?」法.国回击道。

「他为你付出了生命。」英格.兰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他在我身上付出了生命。」法.国语带怒意纠正道,「别把两件事混为一谈。」(He has laid down his life for you / upon me)

「啊,你把我的人也一起小看了,」英.格.兰叹了口气。「“如果我死了,不只要这样想: 在异乡田野上的一角有一处,永远是英国的土地。”鲁珀特·布鲁克*——他也是被派到这里之后死掉的。」(*详见百科

法.国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是在暗示我身上有那么一部分永远被你玷污了是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要我说时至今日那种事情也没什么机会了,哼嗯?」

「最近你的魅力与日剧减,这点我承认。」英.格.兰说道。「想要我接受你那些离经叛道的奇思异想,准备好上等的红酒铺好丝绸的床单等着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但我觉得这事不能全怪你。最近我对引诱都快要金刚不入了。」

「而我,你早就厌倦了现在还一身伤疤,甚至不值得一试。」法.国叹了口气弹了弹香烟。「亚瑟,你要知道,你的贞操简直就是浮云。以前我一直觉得你很好骗上床,希望你不要忘了。」

「也许你说的没错,」英.格.兰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所有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也抽完了手上的烟,在地上踩熄了。「一旦事情告一段落,全世界都会铭记在心的。」

法.国向后仰躺下去,离开那个垂死的士兵仅仅几英寸远。那件从俄.军将领身上扒下来破烂的大衣厚实地垫在身下,让他只感受到大地的坚硬,仿佛保护着大地免受进一步的伤害。天空晴朗,空中除了一道早晨灰粉色的云彩便在没有其他东西了。他想念鸟叫的声音,觉得自己就快忘记那些小动物的叫声是怎样悦耳的了。

他也忘记了那个士兵的呼吸声——因为那个士兵已经不在呼吸了。法.国转过头看着英.格.兰拿起小伙子的手测着脉搏。

“他走了”、“他过世了”之类的话英.格.兰一句也没说。他只是拿过提灯灭了火。现在,田野上另外一些闪着光的灯也该灭了。

「全世界都会铭记在心的。」英.格.兰重复了一遍,将毛毯盖过男孩子金色的头发。

「或许忘了这伤痛会更好吧。」

「怎么可能?」英.格.兰问到,「既然我们都已经看到了,那就能从中吸取教训。以后都不会像这样了。」

「Non,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法.国闭上眼睛吐了口气。战争带来的痛苦深至骨髓。「现在全世界都看穿了。」


[1918]

十一声钟声敲响穿过寂静的城市,至此战争结束*再无枪响。滑动着的国境线沿着战线确定了下来,有些重新划定了位置,大多数还是重归了原位。(*1918.11.11德.国同协约.国.签订《康.边.停.战.协.定》,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现在剩下的只有死尸——不再是于绿野之上那些被战争迷惑了的国家门曾一度崇敬的垂死之人。

「现在,」法.国嘶了一声,像他早该在战壕里就得到的那样抱紧了英.格.兰,「你只剩下可以施展仁慈了。」

英.格.兰早就脱下了他的护理员制服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对谁发善心。现在,让他缴械投降的,是好奇心——最终他也脱掉了法.国的制服,脱掉了他四年来所承受的煎熬伤痛,顺带也把自己为人所崇敬的圣洁外衣一并脱了个精光(在整整十六个士兵身边点起提灯让他们安然离世)。

「哦,」法.国叹气道,「你还是让我觉得恶心。」

他抓着英.格.兰腿,精瘦冰冷的手抚上温暖的肌肤,英.格.兰也很消瘦,被战争带来的伤害和损失搞得又累又饿,整整一代人都筋疲力尽。但这场战争却没有将他四分五裂,甚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点痕迹。相反,他正踌躇满志地坐在法.国腿上,温暖又坚实,他还有大半的帝国完好地逃过了这一节,至少比大部分人更完整地全身而退了。只有美.国能在这件事上比他更幸灾乐祸——而法.国光是拼命阻挡德.国就够受的了。

「是吗?」英.格.兰问到,一手的拇指滑过法.国的眼睛。「怎么会?」

法.国弓起背叹了口气,但还是紧紧拽住了英.格.兰。

「你只是想估定一下损伤,不是吗?」他笑了笑,「这次把你带到我床上的是好奇心——它也把你带到田野上那些士兵的身边。那时你希望一个人撑起救护的大局只可惜势单力薄,现在你也一样。」

「对一个国家来说善良确实显得很奇怪,这点我同意,」英.格.兰说道,「不过你讲的也不对,我心里清楚得很。当初那么做我大体上也是为了自己——就像参战时一样。」

「Qui——不管怎么想你也不可能是为了而去做这些事情的。」

他们吻了起来,讨论便就此结束。

(法.国不停地画着画。这幅点缀着红罂粟的绿野风景画已经完成了一半了,他还没来得及上色的地方渐渐过渡成一片白色。

而英.格.兰,肩上裹着一条白色床单像个斗篷一样拖在背后,倾身靠向法.国一丝不挂露出累累伤痕的瘦长身躯,拿起红色的颜料和刷子。然后又重坐回自己的腿上,开始拼命把颜料涂在法.国的身体经脉上,涂在那些攻坚战上留下的伤口上,涂在炸.弹留下的裂口上,把它们紧紧连在一起,这样一来就看不出哪是头哪是尾了,盛开的鲜红罂粟掩盖起底下可怖的伤疤。

「我的伤势怎么样,柯克兰护士?」法.国不怀好意地调笑道,一动不动地躺着让对方为所欲为。

「你会好起来的,」英.格.兰专心致志地继续画着,「然后等着我们再将你揍得体无完肤吧,亲爱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