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章由梅 K 唐克斯于我们还不确定的时间发布于仏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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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Do you love me?

——What?

——Do, You, Love, me?

——Yes.

——So take me away.


01.

我半仰在医院的硬板床上,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是刺目的白色。床单、被罩、墙壁、天花板,无一幸免,统统都是带着强烈消毒水气味的纯白色。全都是垫子的软绵绵的纯白色。

真想弄脏它们。

但是那帮被称为医生的家伙们不允许我这么干。你需要静养,他们说,你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能太激动,也不能想些什么。

真是一连串的屁话。我只是抑郁症和狂躁症患者而已,哪儿会连思想的权力都被剥夺。况且我靠思想为生,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一个病人。

即使我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个需要被像只动物一样关在特殊病房里的病人。

现在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左手腕上裹着一层像石膏那么厚的纱布,后脑勺上也兜着白网子。输液瓶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漂浮的时间和思绪。我刚才看见一群医生正在看我的病历,便轻轻地走出门去到他们身旁一起看。有个老医生抬起头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他们默许了这个病人看他自己的疯狂所造成的后果。我看着病历上附着的照片,手腕内侧混乱交错的凿口有像小小的白色花瓣一样的碎肉翻涌在一半干涸一半奔腾的血液之上,令人恶心令人厌恶却令人迷恋。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失焦,咧开嘴让脸部肌肉扯出一个不太自然可爱的弧度。对面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被我显然是太过诡异危险的笑容吓了一跳,然后我急忙被几个护工连推带搡地架回了房间。他们把厚厚的门咣当一声锁上,然后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纯白的病房里病态地哈哈哈哈笑得直不起腰。医生们离开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年头的诗人非疯即狂”。

“喂婊子,你说谁呢?!”我近乎条件反射似的歇斯底里大喊一声。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没人理我。我用一种挑衅的骄傲的目光仰起头瞪回那个践踏我尊严的家伙,然后再次弯下腰去。

哈哈哈哈的声音随着抽鼻子的呜咽在房间里静静回荡。


02.

那年的冬天我还住在拜伦养护之家,窗户外面初春的街心公园很好看,像美好的灵魂集成的伊甸园。还没有亚当夏娃的伊甸园。我待在屋子里,想涂鸦着写首短诗可是手边却连个纸毛都没有。这个养护中心的名字很诗意。老板是个诗人,所以这里的住客有很多都是压力过大导致精神不正常起来的文艺工作者,或者是像我这样生来极端的家伙。可是老板已经死了,现在的老板是老板的妻子--一个讨厌诗歌的庸俗女人。所以她把我关到了这个一切都软绵绵的房间里,说我有攻击性有点危险,要让我静一静。还有我的纸笔们,承载我生命的精灵们。

我当时真想把我的攻击性显露一点出来给她看看。这个诗歌的老妓女。

除了这些文艺工作者以外这里还有很多智力障碍患者,小塞莉就是其中一个。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上简单的白色棉裙有种不会囚禁我的温暖的味道。她有一头书拉密女一样的棕黑色长发,浓密的,用樱桃红的蝴蝶结在两耳下扎成柔顺的两束。她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充满善意地盯着我,告诉我们她的纯真可爱也告诉我们她只有一个幼童的智商。

虽然傻,但塞莉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一点都不像通常的那些弱智人那样东倒西歪地踱来踱去咧着嘴傻笑,她总是坐在大厅里的长凳上,带着安静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看她手里那本《安徒生童话》。她也喜欢听我读我写的诗,每当我看到她那张纯真可爱的小脸时都在庆幸幸好她听不懂“鲜血”“死亡”这样的字眼。这些离她快乐的童话世界太远太远,她也不应该接触到这头戈尔工。

第一次见到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是在三月的一个午后,当时我并未想到他就是小塞莉非常喜欢的那个哥哥。那天阳光不是很烈正好适合人出去走走,可我却只能待在这座该死的笼子里,也许我应该弄来点炸药把这面墙炸开。结果就在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渐渐散去的时候房间的铃声响了,那个老女人万分不情愿地告诉我你有客人来访。当下我从窗口抛给她一个挑衅的“我赢了”的眼神,然后她拉开门,穿着新裙子的小塞莉拉着那个有一头不薄不厚色泽明亮的金色卷发的浪漫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小塞莉说她很喜欢这位随和的诗人,说他很照顾她。”他手扶在门框上,自然地撩了下长长的额发,配色漂亮的围巾在灰色的针织衫上微微摆了摆,“所以作为她的亲人,哥哥我也该来道个谢才是。”

法国佬。我挑衅似的皱了皱鼻子。英语里面浓重的巴黎口音,有微妙的饶舌音但是沉静,温暖轻巧像漂浮在悲伤河流之上的奥菲莉娅。坦白说,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人。“幸会,先生。我叫亚瑟·柯克兰。”

“哥哥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随意地挥挥手,窗外三月正午的阳光和煦地笼罩在他身上,令这个懒散的法国佬看上去就像盛夏温暖却飘渺的使者。“听说您是个诗人?”

“是。”我有点恼火,但看在小塞莉还在这里的份儿上我竭力把想要发作的狂躁症压制回去,“我想您应该已经听塞莉说过了。”

“当然。”他促狭地眨眨蓝眼睛,像在放没有意义的电。他凑过来,BLUE DE的味道轻轻钻进鼻腔里很好闻,“…更何况哥哥我可是看过你那些黑暗疯狂却惹人爱的性感的诗歌的,Chérie?”

我瞬间一个哆嗦,那个法语词彻底把我恶心到了。小塞莉那样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请您自重,My dear whore。”我伏在他耳边轻声说完这句话后悄悄一拳打在他上腹然后推开他,看着这法国佬微微吃痛的表情在心底咧开嘴病态地笑了笑,“现在我要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法国佬无法反驳什么,只好哈哈哈干笑着说些道别的话。他们离开的时候塞莉抱着新的泰迪熊开心地笑着跟我说“再见亚瑟哥哥”。

那个终于等到访客出来的老女人极不耐烦地把门又关上了,铁框子卡在门框里的声音甚是刺耳。我躺在硬垫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空洞的白色天花板,突然想记起来那个叫弗朗西斯的法国色鬼姓什么。


03.

后来两个月每次探视日的时候都会看到这个叫弗朗西斯姓波诺弗瓦的法国佬。他用一根红白蓝三色的发带把他及肩的金色卷发贴着颈根束起来,在伦敦的春天里穿一件式样简单的对襟毛衫围轻柔的长围巾,身上有阳光和煦的味道和红酒微醺的味道——外面世界的味道。我有点烦躁,因为我已经太久没有出去过了。从一次又一次的交谈中我得知他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现在主要从事造型师工作。又一个时尚工作者,我想,总是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梳妆打扮上——包括我。他见过我两三次后就开始叫我“小亚瑟”,我一说不行他就摊手说那我就叫你粗眉Chérie?我无言以对,这个法国佬很不要脸地取得了胜利。

五月底的时候他又来了,伦敦的初夏总是有点闷热,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穿了件淡黄色的POLO衫,肩膀上搭一件淡粉色的线开衫。我刚想用讽刺诗一样的语言嘲笑他充满了青春情怀的衣服他就对我说,你想不想出去。

这样的对话我还真的没有预料到。“啊?你说什么?”

弗朗西斯一摊手:“哥哥我是说,你想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跟瓦拉女士——那个完全不懂得艺术的价值的女人说你最近情况很好,也许是时候该让你出去放松一下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住在哥哥我那里,也可以另找个地方。Anyway, whatever you like.”

“你为什么为我跟那个老妓女说话?我好像不是你弟弟或者哥哥。”

“小亚瑟你说话也太伤人了。”他抽搐地撇了撇嘴,“哥哥我可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才打算帮你出去的。我相信你带在这样一个丝毫没有艺术气息——尽管名字还算诗意的地方一定快长霉了。再说……”

他隔着探视间的桌子凑过头来,故意让说话时吐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我耳边,轻飘飘的头发垂在他脸旁在白炽灯下晃作一片。“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热爱自由。”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该死的他猜对了。

他心满意足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我表情等着我答复,蓝眼睛里透出戏谑的笑意。我突然感觉这人把我看得很透彻似的,就像他从上辈子一直观察我分析我到现在。真令人不爽。“怎么样?接受哥哥我的提议么?”

我他妈的还能怎样?

两天后我提着箱子走出了拜伦养护之家的大门,弗朗西斯在后面甜言蜜语地哄着黑着张脸就快要爆发的老瓦拉。小塞莉抱着泰迪熊和《安徒生童话》踩着小孩子独有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我上她哥哥的车。“亚瑟哥哥你还会再回来吗?”她仰起脸问我,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两颗泪珠在晃。

我答应她我一定会回来看她,还会给她带好多礼物读好多首诗,虽然我着实一点也不想再踏进这个让我长霉的地方。但是我不能这么残忍地伤害这个可爱的智障小姑娘。如果我这么做了,他那爱妹妹的哥哥一定会不顾法国人的风度与风格用德国人的风格与手腕抽死我。

弗朗西斯的家离养护中心不算远,大概三十分钟的车程,不过也可能是我坐在车上时有点迷迷糊糊的原因。他提着我的箱子,我空着手跟他上了四楼进了他家。房子不大,五十坪左右,但生活设施却很齐全也很有家的味道。小厨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调味料,画室里一摞一摞的书和杂志堆得老高似乎一碰就会砸下来,新的画布贴在画架上还是纯白色的。但是我讨厌这个冰冷且充满欺骗性的颜色。

“真暗。”弗朗西斯走过去拉开窗帘,伦敦初夏的阳光霎时倾泻进窗子里照亮了整个房间。所有东西都被镀上了薄薄一层金色,纯白色也不见了,温暖得令人喜爱。屋子里的一切看上去宁静极了,和外面的喧嚣形成巨大的反差,就像繁华都市中的一块处女地。也许这就是荷尔德林所追求的栖居之处。

他指指朝南的一间已经打理整齐的屋子:“那是你的房间。”箱子已经放在床头了,书桌侧对着窗户在松木上映出阳光的质感,一片金黄仿佛盛夏提前到来。对面的墙上挂着幅他的画,有法国人独有的性意味却出乎意料的好看。我不信神,但我真心认为这或许是上帝假我的一个假期。我真心喜欢这份礼物。

只要别放假完了还回去上班就好。

“…Merci.”我用他的母语向他道了谢,以此让他明白我实在不想说的那些感激的话。我在这方面一向词穷。

弗朗西斯显然是明白了。他冲我眨眨眼,又开始放恶心的电。“Oh stop you whore.”我撇了撇嘴说,“有什么吃的吗我没吃早饭快饿死了。”

出院之后的生活波澜不惊。我和弗朗西斯都算半个无业人员,都靠以往作品的版税生活。但是这些钱足以让人生活得较为富裕。我经常在早上十点钟醒来,窗外的麻雀啾啾地叫个不停有时候令人心烦,弗朗西斯从画室里探出头来满手颜料地对我说早餐在厨房里。吃完之后也许他会回去画他的画,也许他会换身衣服拉着我出去轧马路。伦敦的街道总是有得可逛,路边有各种各样的小店,衣服啦首饰啦书本啦奶酪啦,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对于一个太长时间没出去过的人来说。弗朗西斯时常会买下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它们逗人发笑。我们在大街上笑得特别开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夏天暖和的气息。

我被老瓦拉拿走了半年的手机和笔电回来了,看着PC系统的界面我一时居然有点陌生。打开D盘看看里面刚进养护之家时写的小说,已经想不起来接下来的情节了。我整天整天地窝在床上上网看电影,弗朗西斯在房子里装了无线网,这样他即使是刚做完爱的时候也能随便在哪间屋子里上网查些最新的艺术信息。我看了很多在住院期间错过去的电影还有些上个世纪的老片子,然后又转回去看了那个Total Eclipse。兰波和魏尔伦,我摇了摇头。这片子是上大学时一个叫王耀的金融系的学长推荐给我的,他说我大概会喜欢这部电影。他是个优秀的人,但愣是被家里鸡飞狗跳的一团乱麻似的事情逼成了精神分裂症。他被精神病院的人带走那天有很多人都去看了,这个平日里温和的亚洲人脸上泪痕纵横,在盛夏炽烈的阳光里被映出亮光,脸上露出古怪而歇斯底里的笑意,令人看了难受。他不停地冲我们挥着手,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那辆救护车。当时很多人都在笑,可我却觉得想哭。

我阖上笔电的盖子,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辽阔的天空。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兰波一样渴望生活在别处,渴望脱离尘世的喧嚣每天都在出发,甚至也渴望被绚丽的彩虹罚下地狱。可惜我并没有他那样的决绝,枷锁也比他多上那么一点。我有点烦,为了不让情绪失控,我赶紧打开电脑登录Google看看还有什么能看的片子。

晚上我们去一家法式餐厅吃饭。餐厅的老板和弗朗西斯是故交,据说这里也是伦敦城内艺术工作者们聚集的地方。真奇怪,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我们坐下来点了一整套正式的法餐,在食物还没上来的时候我盯着烛台上已经点燃的蜡烛发呆。外焰、内焰和焰芯依次在我眼前摇晃着闪烁不停,火红金黄流光溢彩得有些怪异陆离。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对面的法国佬的脸也在这火焰中,他燃烧着,胡子和头发都飘浮在火中被燃着了,一分一秒地将火苗引向他的脸。我突然感到火是个危险的东西,我害怕得手脚发凉,下意识地探过身去吹灭了蜡烛。

“小亚瑟你怎么了?”弗朗西斯有些诧异。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周围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即使他们都是些本身就很奇怪的艺术家。幸好这时头个冷盘上来了,他略微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就开始系起餐巾来。红色的蜡烛芯上还在缓缓地冒着白烟。

然后食物逐道逐道被端上来,鹅肝酱、配着金黄面包的汤,然后是鱼。我拿着刀叉心不在焉地吃起来,喝汤的时候时不时透过腾起来的温热水蒸汽扫对面的法国佬一眼。我和他之间只有刀叉戳到盘子里丁丁当当的摩擦声,令人不舒服地牙齿发酸。我没话找话。“你最近这两天好像都在画画啊?”

他抬起头来,冲我眨了眨眼。“怎么?窝在家里不出去想让哥哥我陪了?”

“Oh shut up you whore.”我差点不顾气氛地把手里的叉子捅过去,“只是好奇。”

“好奇也说明你对哥哥我有兴趣。”他端着架子憋着笑抿了口红酒,在我第二次骂他之前赶紧摆摆手跟我解释正确原因。“其实是哥哥我最近正在筹划自己的画展。一个月前我和赞助商谈好了,所以最近我都在不停地工作…即使是在小亚瑟你住进来之前。”

“嘁,我还以为是你身为画家的灵感爆发了呢,原来还是有商业价值驱使。”我回得毫不嘴软。然后我低下头去继续撕咬牛排。弗朗西斯的蓝眼睛有些忧虑地看着我。“小亚瑟,你最近看上去不大好。”

我把餐刀拿在手里深深浅浅地戳着盘子里的牛排。“我很烦。总感觉像被什么腐蚀了。”

“什么,被对哥哥我的迷恋所侵蚀了么?”他笑着调侃,但下一秒就严肃起来。他知道我是认真的。“是因为在那个一片白的地方待太久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自从住进去之后我就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再也许,太过浓烈的感情也会令人如此。”

好奇亲近喜欢厌倦嫌恶憎恨。还有爱。可是我有爱上谁吗?看上去没有。

“太过浓烈的感情,吗。”出乎意料,弗朗西斯居然也低下了头去沉默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重的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把好好的一顿晚餐给毁了。我张了张嘴,可我即使开口又能说些什么呢?所以我也低下头去,沉默地啃起了牛排。

直到甜点上来我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气氛压抑到极点。我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在谈论诗歌,其中一个蓄着络腮胡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那样的人还从衣服内袋里拿出张纸来清了清嗓子念起他写的诗来。What the fuсk,诗从来就不是那个样子的。装腔作势非逼着自己用华丽的词组压韵。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恼火,我不可控制地站了起来,咣当一声踢到了椅子。弗朗西斯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哈哈,你以为那就是诗吗?”我歇斯底里地大叫,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扭出疯狂笑意的脸上,而我却完全停不下来。“完全不是!那是一堆什么粪渣!你去过那沟壑坚深的峡谷吗?你看过那披戴着黑夜的巴塞罗那吗?我们的欲望中缺少精深的乐章,所以我们已知晓却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蹭地跳上桌子,法国佬瞪大了灰蓝色的眼睛。我突然有种我在表演给谁看的感觉。周围的人都被我吓呆了。“所以我们信仰毒药!那些阳光下的粉末和膏药,腐蚀我们的心智!”穿棕色皮靴的脚碰上白瓷盘子咔啦作响,“这是杀手的时辰!我搅动我的血液,它和烟雾混在一起!一个轮廓从里面升起!你必将来临,也必将行遍四方!”

我扯起桌上的烛台,抓在手里胡乱挥舞。弗朗西斯一脸焦急的担忧。“你拥有一支军队!麻风病人溃烂的手脚!亡命徒们的砍刀!妓女们从小巷中走出来!吸毒之人面色惨白!”我突然将手上的烛台甩下地板,伸出手指指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你,你们,可曾受到过耶稣鲜血的洗礼?可曾追寻过那美丽而虚幻的地平线?”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可我却突然一屁股坐了回去。顿时我心里被一种发泄过后的失落所填满。弗朗西斯关切地看着我,我低下了头。“是啊,可是我又何曾见过那样的景象呢?”

沉默。我拿起叉子吃了两口蛋糕又把它放下。弗朗西斯抬起头来,我看着他。

“嘿,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04.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了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天气永远都那么好,晴天的时候阳光灿烂,没有伦敦那种即使是金黄中也带着灰调子的感觉。在伦敦往机场赶的时候弗朗西斯接到养护中心的电话,告诉他小塞莉情绪有点失控,又哭又闹。他二话不说就叫出租车司机往回开,结果差点误了飞机。他一脸抱歉的神情请我喝咖啡,我张了张嘴最后也还是没有问为什么他一听小塞莉不开心了就那么沮丧甚至焦躁。他站在候机大厅里看登机的信息,黑色的印花围巾在胸膛前面打成一个松松的结,在四周大理石地砖的映衬下显得慵懒却有点孤独。

我们走在街上,满眼的涂鸦和漂亮的小店。现在是下午四点,各种Club正忙不迭地贩卖着晚上色情演出的票,咖啡馆堂而皇之地挂出“有大麻售卖”的牌子。在荷兰,这些统统都合法。弗朗西斯说这叫以宽容换取犯罪率的减少,确实。而且它也可以满足那些追求刺激的游客们的好奇心——比如我。

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厅,买了点大麻和两支烟枪。我皱了皱眉,坦白说这烟枪的做工可真不怎么样。“将就着用吧小亚瑟。”弗朗西斯注意到我不满的表情之后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然后我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点上酒精灯,然后用小银勺挖了一块烟膏到上面烧。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出来,很吸引人却是令人不自觉地反胃恶心。我呛得咳嗽了几声,然后把烧黄的烟膏扣进一只烟枪里。“你先来?”

“不用了,哥哥我本来对这东西兴趣也不大。”他摆摆手,然后喝了口咖啡。我无意识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把烟管塞进嘴里猛吸了一口。一种奇特到无以言喻的感受,像一团甜腻又有焦煳味道的气团积压在胸腔里,逼得人不得不憋上一会儿才能把它吐出来。一瞬间头脑很飘,一阵模模糊糊的喜悦感,仿佛来到了乌托邦…直到我的肺憋得都快炸开我才清醒过来。我看见在我飘得云里雾里的这段时间里弗朗西斯也开始抽大麻,只不过他抽的是烟草,看上去比我更像老男人一点。他似乎也在想些什么不着边际的事,眼神很迷乱并且发飘。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喂,想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神情恍惚了一阵后又轻轻地抽了口烟。然后他才缓缓地开口。“我以前曾经跟小塞莉好过。”

我呆滞了一会儿后沉默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乱伦鬼。”

“不,我们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关系。实话说来那根本不能算是爱情。”他轻轻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因为鸦片酊和咖啡因的作用略显迟钝地眨了眨灰蓝色的眼睛,有浅褐色的阴影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晕开,充满了迷人的外国味,“她是个智障姑娘,我是家里对她最好的人,所以她依赖我,并且以为这就叫爱情。最开始我没想太多,只是想宠着她,让她开心,就告诉她我也喜欢她。”他吸了口烟,苦笑一下,“可是后来我真的害怕我会控制不住,会超过兄长宠着妹妹的那条界线。你知道,塞莉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她对我的感情太浓烈了,令人感觉不安…我怕她被这种感情侵蚀。我喜欢她但不像爱恋人那样爱她,我也不想骗她…所以我才把她送到养护之家去。”

“…原来你不光是个酒鬼色鬼,还是个骗子。”

周围的电子舞曲震天的响,位于地下的舞厅里人头攒动,聚光灯五颜六色的光斑反射在墙壁上、地板上和每个人脸上。我被他拉着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地穿行。“喂,这就是你说的快乐剂?”

“是啊。”弗朗西斯回过头冲我笑笑,“在人们不顺心的时候,通常都会用跳舞来排解心中的烦恼。”然后他转头叫住一个侍应生,“小伙子,来两杯长岛冰茶。”

我不悦地皱了皱鼻子,“我不喜欢酒。如果不是必须,我一般都只喝Mojito的。”

他一副好笑的表情。“别这样嘛小亚瑟,在这种场合你不喝酒怎么行…”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莫非小亚瑟你酒品很差?”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是。”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挑了挑修剪得整齐挺括的眉说:“那好吧,少喝点就好。”他指指人潮涌动的舞池,“会跳舞么?”

我干脆地摇了摇头。

“小亚瑟你怎么什么都不会,真没情趣。”弗朗西斯故作遗憾地耸了耸肩,“唱歌总会吧?”

“不想唱。”

“小亚瑟怎么这样啊…多扫兴。幸亏哥哥我好脾气,否则早被你气晕了。”他脱下大衣交给一旁的侍应生,“那你就看哥哥我唱好了。”

“我会期待你唱破音的。”

他扑哧笑了声就走上舞台,什么也没说。他八成是待在荷兰时总光顾这里,有常客认出了他并报以惊喜的尖叫。他冲台下挥了挥手,便坐到高脚凳上,打了个响指,举起话筒衬着开始操盘的DJ混出的电子音用他独有的那种法国人魅惑的声线冲台下说了句“Hey jill”。全场瞬间沸腾。

我看着台上的弗朗西斯,他变得不太像平时的他,然而又说不出他到底改变了哪里。今天他戴了副黑框眼镜,平光镜片在他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里涂出浅浅的阴影,和红红绿绿的荧色灯光在脸上晕染出陆离的样子。他穿得很简单,白衬衫和黑便裤外加锃亮的尖头皮鞋,领子里挂着几串嬉皮味的项链,但他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和着酒精甜味的致命的吸引力,仿佛一个眼神就能令人窒息。我从侍应生手上接过长岛冰茶喝了一口,而他还在唱,坐在高脚凳上随意地跷起修长的腿,唱。

“Stacks on deck

Patrone on ice

And we can pop bottles all night

Baby you can have whatever you like

I said you can have whateve you like”

台下的跳舞客放弃了舞曲风格,转而跳起慵懒挑衅又含着意味不定的深情的慢摇,倒是和半RAP的歌曲有莫名的相称。

“Late night sex, so wet and so tight

I’ll gas up the jet for you tonight

Baby you can go wherever you like

I said you can go wherever you like”

他撇过头来对我眨了眨眼,黑框眼镜将放出的电折了个弯扩散开来。我皱起眉毛对他比了个中指,然后把子弹杯举到嘴边喝下一口酒,甜味的酒精在喉咙里灼烧出恰到好处的痛意。

被侵蚀了,我想。

“Yeah I want’cho body, I need yo body

Long as you got me you won’t need nobody

You want it I got it, go get it I buy it

Tell’em other broke niggas be quiet ”

场下很多人尖叫,拼命地向弗朗西斯招手、飞吻,好让他能注意到自己。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确实好听,沙哑,柔软中隐含着棱角,像一面被吹皱的墨蓝色的海。有幸运地靠近舞台的人递给他一杯啤酒,他微笑着接过来抿一口接着唱。DJ手里的盘越转越快,台下的人们也越来越疯狂。

“Stacks on deck

Patrone on ice

And we can pop bottles all night

Baby you can have whatever you like

I said you can have whatever you like”

他撩了下泛着层淡薄金色的头发,堪称优雅地对台下比了个中指。

“Late night sex, so wet and so tight

I’ll gas up the jet for you tonight

Baby you can go wherever you like

I said you can go wherever you like”

他回过头看我,眼神中透露着引诱的讯息,但是没有任何挑衅或者调戏。sin cere,他用口形对我说。

单纯的,想要希望渴望。

“Hey jill.”

DJ手中的黑胶盘停止转动,一秒的沉默后掌声如雷将房顶掀翻。他不紧不慢地向台下送着飞吻,高高隆起的眉骨在扫来扫去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把他的侧脸映得特别阴柔且英俊,像纨绔却聪明的贵族,异常地吸引人。酒精渐渐上头,我扯开双排扣皮风衣的扣子扔下酒杯就往台上走。“让开,伙计!”我大喊。

我被侵蚀了,我想。

我走过去,弗朗西斯识趣地下台,临了回过头浅笑着看我一眼,我没理他。我用一种可说是孔武有力的姿态踏上舞台,甩开身上皮风衣的领子一把扯过立麦,木制的地板嘎嘎作响。“DJ, Britney bitch, ‘Till The World Ends’.”

所有人都在看我,场子里鸦雀无声,我报以同样的沉默。那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开始转唱片,然后劲爆的舞曲传进耳朵。我深吸一口气,放空大脑,就像要开始写作时那样。

“This kitten got your tongue tied in knots I see…

Spit it out cuz I’m dying for company…”

我抓住立麦向后做个弯腰的动作,虽然很拙劣但仍有人吹了声口哨。舞池中的人们又开始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几个穿着暴露的小姑娘甚至颇具战略眼光地扭上舞台抢占显眼的制高点。弗朗西斯站在吧台前点了杯Duck’ s Ass,他微笑地回头看我。我仰起头眯着眼瞟回去。

“I notice that you got it

You notice that I want it

You know that I can take it to the next level baby

If you want this good shit

Sicker than the remix

Baby let me blow your mind tonight…”

我收到的掌声和弗朗西斯的一样热烈,这令人高兴。有人递给我一杯Bloody Mary,我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把杯子咣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谁会在意杯子是不是碎了呢,因为大家现在都很快乐。那个法国佬是对的。有几滴鲜红色的酒液顺着我的下巴滴下来,流进了衣领里,但我没理。

“I can’t take it take it take no more

Never felt like felt like this before

C’mon get me get me on the floor

DJ whatcha whatcha waitin’ for?”

我学着Britney bitch的样子跟着蔓延上舞台的人们一起癫狂地上下摆动自己的身体,大声“Woah oh oh oh”地呻吟。酒精上头,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现在我的眼前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晃动的灯光与色块,还有那个呆滞地举着酒杯注视着舞台的法国佬。

我很满意。干脆下次写篇小说吧,就写一个精神病人因为一场热舞恢复了理智…不,他应该会更疯狂才对。我不停地喝酒,脑子里的保险丝好像就快烧断了。

我被侵蚀了,可我很高兴。

我看着弗朗西斯。

“See the sunlight

We aint stoppin’

Keep on dancing till the world ends

If you feel it

Let it happen

Keep on dancing till the world ends

Keep on dancing till the world ends…”

我看着弗朗西斯,我看着他,我笑,伸出手指点中他。

“Keep on dancing till the world ends…”

全场瞬间寂静,然后背景音的电子乐夹杂着人声一层一层地叠加上来,最后会聚成一股洪流在舞池里爆发开来。在热舞的人群中我看见弗朗西斯拿起另一个话筒,我笑着开唱,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I can’t take it take it take no more

Never felt like felt like this before

C’mon get me get me on the floor

DJ whatcha whatcha waitin’ for!”

他也笑,他也唱。

“I can’t take it take it take no more

Never felt like felt like this before

I will get you get you on the floor

DJ I won’t I won’t waitin’ more!”

我咧开嘴笑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来,流进嘴里皮肤里衣领里,滑在皮肤上滚烫滚烫。

我完全地被侵蚀了,可我真的很高兴。没有原因。

我自由了。

“See the sunlight

We aint stoppin’

Keep on dancing till the world ends

If you feel it

let it happen

Keep on dancing till the world ends!”

拖长的尾音渐渐消失,DJ的双手离开黑胶唱盘,场内趋于寂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到我面前,伸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你酒品真的不好呢,粗眉Chérie?”他笑着说。

我仰起头看他一眼,在舞池的绚烂灯光下他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的英俊。然后我向前倒了过去,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我,在他的怀里。


05.

接近十月末的一天小塞莉拨来了一个长途电话,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待在荷兰,弗朗西斯那笔开画展所得的收益能让我们在这里待上半年都还有节余,更不用说我还有版税源源不断地进账--我的书现在卖得比以前好了,在伦敦的时候我曾调查过原因,结果溜进书店去发现所有去年五月份以后印刷的版本宣传语都是“精神障碍作家独特的视角,带你探寻不一样的世界”。当时我慢慢地把书放回架子上,手因为憋笑而颤抖不已。我为什么会笑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这就是精神病人吧。

电话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打来的,那时我刚刚起床不久。电胤话里小塞莉的声音很是兴奋,直到一分钟后我还是没搞明白她到底在语无伦次地讲些什么。最后还是那个叫提诺的芬兰小个子拿过电话,略带歉意地告诉我平安夜的时候养护之家要有一台病人们组织的晚会,希望我回去参加。我不想承认我终究是个住在养护之家里的病人,所以我并不想参加,但是小塞莉可怜兮兮的声音实在令人没有办法。所以我们在十一月初回到了伦敦,一下飞机就是浓重潮湿的冷空气,横亘在周围令人心烦。

几天后我拿到了病人们的演出剧本,他们说是养护之家里那个叫诺威.杨森的挪威作家写的。剧名巧合地叫做Total Eclipse,而剧情则不巧合地与那部电影基本相同:脆弱敏感的诗人,他的上一任和下一任。不同的是故事的背景放在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主人公也并没有兰波那般特立独行。最后他问他的新恋人“Do you love me”以检验他的真心,但那个男人在刀尖扎下来之前缩回了手并且逃开了,这时主人公才意识到他的上一份爱情有多么可贵,只可惜已经后悔无门。

“真够俗。”我把剧本扔在桌子上,弗朗西斯从画布上抬起头来看我,“最后就应该写成主人公什么都不说就和他在一起,或者直接去死。”

“小亚瑟别这么说哟,要哥哥我说这种感情还蛮真实的。”他笑笑,转回画架前接着画起来,刷上去的颜色鲜艳明亮,在初冬灰蒙蒙的伦敦空气里显得特别好看,“小亚瑟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太逞强,不愿意承认自己犯过错或者是直面感情。”他突然放下颜料板走过来把我圈进他怀里,低下头在我耳边恶作剧似地蛊笑,留得微有些长的胡渣扎得人有点疼有点痒,“…或者你是真的被对哥哥我的爱给侵蚀了,才会这么自我带入?”

我反手给他一拳,“画你的画去吧。”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了句“哈哈小亚瑟你就慢慢考虑吧反正哥哥我不会像故事里的那个男人一样抛弃你的”就接着画画去了。潜意识里我突然觉得松了口气,又拿起剧本从头看起来。我有点想笑,也许我是真的爱上他了,被爱情所侵蚀了。

我坐在后台的椅子上,提诺正给我化妆。他不是专业的化妆师,所以给我脸上拍粉的手一直在抖。我闭着眼睛感到粉扑一下又一下扫在脸上,轻得根本打不上粉。提诺紧张得要死,一直在不停地快速地小声嘟囔。“怎么办怎么办,下一个节目就是话剧了,如果我化不好妆就会拖大家的后腿,就会拖垮整台剧,这样的话我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价值?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实在有点不耐烦,刚想开口第十二次跟他说“你干吗想这些破烂玩意儿”,弗朗西斯就推门进来了,穿着他那套戏服,整个人已经打扮妥当。提诺被吓了一跳,他以为是来催的人,态度凶暴而恶劣——就像当初催他交行政预算报表的那些人,蹭的一下跳起来惊慌失措,差点把桌子上的粉盒扫到地上去:“是话剧马上要开始了吗?是我没有完成工作吗?是报表出了什么问题吗?难道我要被开除了?真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就弄好请相信我——”

“提诺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弗朗西斯及时打断了他,谢天谢地,他的脸色难看死了。“这里又不是你原来供职的那处机关——更何况你的粉底打得很好。”

提诺长出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个正常点的微笑:“谢、谢谢你波诺弗瓦先生…真抱歉我总是神经兮兮的…放松不下来…”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话剧十分钟后开始。”他走过来,用一种他审视一幅画的时候的表情审视我的脸,然后微微蹙起眉头,“腮红还没打。”

“抱歉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做这一步…总觉得不对劲打不好…”

“都说没关系了放松点小提诺。”他笑着说,然后拿过腮红霜拧开来,“小亚瑟把腮帮子嘬起来。”

我照做,他用中指点上些带着桃红调子的膏体,轻声叫我别过脸来。他在我嘬起腮帮子时凹下去的皮肤上漫无边际地揉上一团腮红,然后递了面镜子给我。“亚瑟.柯克兰…我们病态的诗人。”他吊起唇角笑笑,然后在我嘴唇上也点上些淡淡的桃红。“加油小亚瑟,哥哥我期待咱们俩的对手戏。”他凑过身来,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然后就出去了。后台外那个独唱节目的歌声曲里拐弯地跑进来,还有如潮的属于病人们的掌声。属于我们的时间到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出后台。

演出很顺利,就是说顺利到人神共愤也不为过。我站在舞台上,用一脸平静中带着绝望的很俗烂的表情目送我的“前恋人”弗朗西斯慢慢走下台。观众们掌声如潮,小塞莉坐在第一排抱着哥哥送给她的泰迪熊一脸陶醉,坐在她身边的诺威虽然面无表情但也应该挺开心。可我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悲伤,虽然我清醒地知道弗朗西斯并没有像剧中的那个男人一样离我而去;同样,我是亚瑟.柯克兰,而不是剧中那个如少女般细腻脆弱的诗人。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入戏,我遵从剧本的安排拖着脚步忧伤地走向幕布背面,但心却一下子冷起来了。被侵蚀了?也许吧。

幕布再拉开,我坐在咖啡桌--其实就是养护之家大厅里的那张小圆桌前,喝着咖啡暗自神伤。演那个新恋人的人上来了,一屁股坐到我对面捉起咖啡杯喝起来完全不懂得什么叫表演。我缩了缩肩膀,可并不是因为不满。

我冷。养护之家的暖气非常好,它们在每个冬天都释放出足够的热量,甚至足以让这个空旷的大厅都令人觉得特别暖和。可是我仍然冷。趁收拾台前的时候我已经到后台加了件毛衣,抬起头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上了妆的自己,苍白的脸干燥的微微有血色的唇,腮红的位置被弗朗西斯抹得靠下在脸颊上渲染出一种病态的粉红【1】。他用我的脸做画布,蘸尽天边的红尽情挥洒成一朵霞云【2】。我无意识地笑,他说我很符合这个角色,那么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个畸形却美丽的样子吗?但我无暇多想就必须回到台上,这令我很烦躁。可戏还是要演下去的,我斜眼看见弗朗西斯站在幕布后面冲我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我没理,因为我突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强烈悲伤,然后按照剧本说的放下咖啡杯。“Do you love me?”

那人还算是尽职地抬起头来。“What?”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我的影子,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模样。“Do, you, love, me?”

还没等他回答,我就用刀子点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一道一道地细细描绘他毫无美感的粗糙的掌纹。我瞥见诺威一闪而过的蹙眉,这超出了剧本圈定的范围;我也看见坐在对面的那个患重度强迫症的人眼中所透出的不加遮拦的恐惧,恐惧我真的把那把刀子捅进他的掌心里。

他终于说“Yes”。

按照剧本所说,我举起刀子应该向他的掌心扎去,但是当那把因为原刀丢了还是怎么样所以临时找来的裁纸刀在平安夜那一日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逆光的时候,我的思维突然凝固了。我看着那把裁纸刀钝钝的刀尖,嘴角因为心里一阵难言的兴奋而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那一瞬间我被侵蚀了,我想。

因此我高高地举起了刀子,刀片尖遮住了一半我疯狂诡异的笑容。

然后突然坠落。

“啊——!!!”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翻倒下来,在木制的地板上拼命地打滚,一股一股的鲜血从我的右腕动脉里喷射出来,把周围都弄脏了。我拿着那把刀仍然在不停地死命往手腕上凿,碎肉从混乱地交错的伤口中一层一层地翻涌出来,一层一层一层。我只觉得很温暖,觉得心中那股可怕的寒意被驱散了。我开始头晕,人们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

小塞莉凄厉地尖叫起来,有一滴血啪地溅到了她脸上,烫到了她。她被吓着了,诺威及时地捂住了她的眼睛。大厅里的病人们开始慌乱地骚动,我倒在地上看见弗朗西斯一把掀开幕布向我奔来,一瞬间阳光落在他金色的头发上,照出了许多影子。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闭上眼睛,我昏了过去。

——Do you love me?

——What?

——Do, You, Love, me?

——Yes.


——But you brought me back.



【1】2011年秋冬季和2012年春夏季的T台真的有这样的潮流w把腮红的位置向下移,把脸蛋弄成红苹果一类的。还有一个本身主题就是精神病人

【2】改自【俄】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我在岩石的板壁上写》,原句:“我蘸尽天边彩虹尽情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