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章为无授权转载,请勿二次转载。


< Chapter 1>

红灯。

弗朗西斯站在查令十字路口抬头看了一眼,又重新把目光落到手里的东西上。这本印刷还算精致的宣传手册是刚才在地铁站口随手领的,里面似乎是是介绍了德文郡某个新开发的景点。弗朗西斯显然不会对这些内容有什么兴趣,他翻了两页,对着那些吸引游客用的的风光照片发呆。

灰蒙蒙的。他漫不经心地想。哪里都是一样,伦敦、利物浦、伯明翰、爱丁堡……整个英国都是一个样子,阴郁、沉闷而且缺乏新鲜感。虽然图片上那些的绿色山丘确实色调美丽、线条柔和,像是一个丰腴的女人的身体轮廓,但时间一久就会觉得没有什么鲜活的气息,仿佛因卧床太久而变得乏味,令人生厌。

弗朗西斯来到英国已经有近四年的时间,每一天他都在无比怀念巴黎,怀念那些表情生动的面孔和空气中生机勃勃的味道。尽管自从来伦敦发展他的事业就一帆风顺,总监的位置也拿到了手,但他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应该有什么来改变我的生活,譬如……”

余光里瞥到人群开始移动,弗朗西斯便也跟着向前走去。他把手里的册子翻到背面,有一张挺漂亮的宣传图。他思索着,也许能将那个曲线和直线的组合图案用到下一次的设计当中……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不连贯的震动,接着薄薄的小册子便被突如其来的风猛地从弗朗西斯手中抽离,打了个旋落到地上。他想都没想地下意识弯腰去捡,却在手指即将碰到纸张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混合的声响:空气加速流动的声音,刹车片猛地贴紧造成的刮擦声,橡胶轮胎蹭过沥青路面的刺耳锐响,不知道是年轻女人还是小孩子的惊呼,急促且慌乱的脚步声,以及、“砰——!”

弗朗西斯的思想到这里便结束了。

而周围的人们所看到的是,几秒前还低着头走在斑马线上的身材修长的青年,此时已经四肢扭曲地躺在了地上。颅骨被挡泥板撞得血肉模糊,红色和黄色混合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脸朝下看不清表情,只看到柔顺的金发被鲜血染污,黏黏糊糊地披散在耳边。

尖叫和议论很快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肇事的司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颤抖地走上前去,然后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忍不住干呕起来。有人拨打了紧急电话,其他的人则是满脸遗憾和同情地窃窃私语。一名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抹了抹湿润的眼睛,干瘪的嘴唇间吐出喃喃的低语:

“多可惜……还这么年轻,跟我的小瓦西加一个年纪……他本不应该遭受这样的罪……可怜的年轻人,愿你在主的身边能够幸福。”

说着,她伸出干瘦的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阿门。”

< Chapter 2 >

亚瑟·柯克兰很忙。是的,这非常明显,他满脸充斥的不耐烦情绪和急促敲击着扶手的动作都彰显出他在赶时间。但即使他再忙,也没有办越过前面排着的十二个人直接走到银行窗口,因此他只能努力耐着性子坐在位置上默默等候。

周围有些目光时不时扫过,多半是来自那些容易芳心大动的女人们。她们欣赏地偷偷盯着这位严肃、英俊的绅士,他略显苍白的面颊绷成一条僵硬的弧线,浅色的金发衬得那双翠绿的眼眸格外明亮,尽管眉毛有些粗,却仍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般的高傲。一眼看去便知价格不菲的西装和袖口露出的金表表带反映了他的地位不低。女人们细细打量着,想象着他在职场呼风唤雨的模样,然后发出混合着爱慕和遗憾的叹息。

这些细小的声音交缠在一起,通通传进了亚瑟的耳腔。他厌烦地皱起眉头,再一次抬手看了看时间,几乎花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对大堂经理翻白眼。

“去/他/妈的高峰期。这该死的银行。”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从牙缝里吐出一句与他身份不符的咒骂。

“第2690号顾客请到4号窗口。”

露出了解脱一般的神情,亚瑟起身走向那个红褐色头发的银行职员。他还没来得及完全走到窗口边,就被突然闪出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喂,你——!”

指责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金属制物体。在目光接触到它的一瞬间,亚瑟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被冻住了,一阵可怕的冰冷感直接袭击了他的大脑——

是枪。

思维空白了十几秒钟。就在“遭遇银行抢劫事件”这个事实在亚瑟脑中成形的同时,他被一个不知名的人猛地向下一拉,跪倒在地上。耳边感受到了微热的吐息,伴随着一句刻意压低了的、带着柔软卷舌音的提醒:“低头,手护着脑袋。”

他下意识地照做了。那个人似乎也跪了下来,轻轻拉扯着亚瑟向后挪动。耳边传来粗暴的叫喊:“都给我跪好了!谁敢报警老子就毙了他!”亚瑟微微抬眼,看见周围的人都带着惊恐的表情缩成一团,有的人甚至开始忍不住地抽噎起来,又慌张地捂住嘴不让劫匪听到。

骚动很快平静下来,在劫匪的恐吓下所有人都紧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有急促的喘息声隐隐回荡在人群中。脚步声离远了一点,歹徒似乎是去装钱,只留下一个人拿着枪在原地看守。亚瑟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这才看清刚才拉他的人:

是个男人。蓝色的眼睛和笔挺的鼻梁显现出异国人的轮廓,齐肩的卷曲金发有着仔细保养过的痕迹,衬衫扣子随意地敞开两颗,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严谨的人。令亚瑟吃惊的是,在这种危及生死的情况下,这个男人居然还带着一抹懒散轻松的笑意,简直像是刚吃完午饭出来散步一样。

迎着亚瑟审视的目光,男人小声开口:“我叫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请问阁下是……?”

“……”亚瑟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这怎么看也不是自我介绍的场合。但秉承着绅士的礼节,亚瑟还是不情不愿地报上了名字。

“那么,亚瑟是吗……”自己的名字在弗朗西斯的嘴里带上了奇异的音调,亚瑟忍不住问道:

“您不是英国人?”

“是的。我来自巴黎。”

“……法国人。”亚瑟语气微妙地嘀咕道。如果说给亚瑟最讨厌的东西列一张清单,“法国人”一定能排进前十。这些毫无礼仪、缺乏教养的高卢人每一次都能在谈判中把亚瑟气得青筋暴起。他们永远能做出不符合当下情况的事情,比如……

比如现在,弗朗西斯居然趁劫匪没注意这边的空档,跟他聊起了天。

“……哥哥我本来打算在查令下车,没想到因为接电话坐过了站,只好干脆在这儿下,正好来拿办理好的信用卡。”

“哦,是吗,”亚瑟紧张地注视着劫匪的方向,没好气地低声应道,“我经过查令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十字路口出了车祸,好像是刹车失灵导致的,您没遭遇到真是运气好。”

“车祸……?”弗朗西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轻松的语调,“哥哥我运气一向不错,你知道吗,有一次……”

“嘿你们两个混蛋在商量什么呢?想要我赏你们一发吗,嗯?!”劫匪大喝着走向亚瑟的方向,黑洞洞的枪口像死神的眼睛,直直朝向两人。

亚瑟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袖子,脸色因为惊惧而变得更加缺乏血色。与此同时一阵熟悉的疼痛感攫住了他的胃,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糟糕。他咬住下唇,尽力维持镇定的样子,试图抵抗这习惯性的胃痛。

“振作点儿,亚瑟。你可是两亿美金的单子都能拿下的人,怎么会被这种事儿打倒。”

自我安慰似乎没能让情况好转。相反的,随着歹徒越走越近,疼痛感反而更加剧烈起来,几乎让亚瑟眼前泛起了白光。然而弗朗西斯的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亚瑟感到一股力量将自己向后一推,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视野里被的弗朗西斯背影完全覆盖。

亚瑟完全呆住了。疼痛让他的思维都迟钝起来,所以他无法理解眼前弗朗西斯的举动:他飞快地站起身,用力冲向歹徒,左手向前伸出,即将碰到那把危险的武器……

然后,似乎有什么刺耳的声音炸响,一朵鲜红色的血花在弗朗西斯的背上绽放开来。几滴飞溅的液体落在亚瑟茫然睁大的眼睛下方,很快变得冰凉。弗朗西斯像一尊突然断电的机械人偶,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死寂填满了整个房间。汨汨的鲜血从男人的身下扩散开来,沿着瓷砖的缝隙流淌成一张网,细细密密地一直延伸到亚瑟脚边,似乎随时会沿着脚踝缠绕上来,将亚瑟也拖入那片可怕的鲜红中去。

亚瑟默默地看望着弗朗西斯的尸体,一阵强烈的绝望攀上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叫嚣着他的软弱无力。弗朗西斯带着笑意的唇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融入到幽深的黑暗里,取而代之的是“会死”这一事实,凶猛地轰击着他的大脑。

他合上了眼睛。

“蠢货——!”

弗朗西斯无辜地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绅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肩膀上裹得厚厚的白色纱布。

“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莽汉!白痴!笨蛋!傻瓜!蠢——”

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词汇,喷薄而出的怒气被硬生生卡在喉咙口,变成了一声不甘心的咕哝。绿眼睛里盛满了愠怒,更多的是难以纾解的焦灼。趁着这短暂的沉默间隙,弗朗西斯试图安抚这炸毛的英国猫咪:

“放轻松,我亲爱的 柯克兰先生,只不过是擦伤而已……”

“擦伤?!”更加猛烈地回应响起,亚瑟的声音几乎提高了一个八度,“天知道上帝是有多么眷顾你才让你只是擦伤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不小心那随时都会要你的命吗?!!!”

“呃,其实……”

“你居然去夺枪?!我从没见过有人发疯到这种地步,竟然手无寸铁地去和一个持枪的恶魔对峙!!弗朗——什么来着——波诺弗瓦先生,你的理智真的还在你的大脑里吗?!!”

当然,在愤怒之余,连亚瑟也不得不承认,弗朗西斯夺枪的动作非常漂亮,尽管避开子弹的时候出了一些偏差,但那迅捷利落的身手值得称赞——

不,等等,再怎么说一个平民如此鲁莽也实在是太不可理喻。尽管他是为了……亚瑟心情复杂地望向坐在长椅上的弗朗西斯,后者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嘴唇因为失血的缘故而微微发白,这让他又想起了几个小时前可怕的一幕。他略微移开了视线。

“那个,咳,虽然有点迟不过……”拼命压下自己过度的自尊心,亚瑟僵直着身体说着,“对于你为救我而作出的举动,我非常感激。”

“嗯~?”弗朗西斯的脸上浮现一个柔和且饶有趣味的笑容,他细长的手指蜷起轻放在唇上,使得他的话语带上了含混不清的音节,“那么,不如请哥哥我吃个饭吧?”

“咦?”

“怎么?连这样的小小请求都做不到,这就是你们英国人所谓的绅士风度~?”

“……不。失礼了。请您来决定时间和地点吧,我一定会准时赴约。”

弗朗西斯只是歪了歪脑袋,伸手从亚瑟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印有他联系方式的名片。随后他站起身,冲着一脸茫然的英国人眨了眨眼睛:

“那么,我会随时联系你的,小亚瑟~”

那是亚瑟最后一次听到弗朗西斯的声音。

有关于银行事件的记忆很快就被淹没在各种繁冗的业务当中。对于亚瑟来说,永远都没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东西。他放下手中厚厚一沓文件,颇为疲惫地将手肘撑在桌上,指尖抵住眉心。杯里的红茶已经凉透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叫人去换,只是将视线移到了桌角花瓶里插着的娇艳欲滴的玫瑰上。那个法国人的脸突然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说是要我请客吃饭,却没个消息呢……

亚瑟游离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待他示意之后,他那一向干练可靠的秘书走了进来。

“午安,柯克兰先生。”

“午安,海德薇莉小姐。”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冷淡表情,将一枚信封放在亚瑟面前。

“前些日子签下的那家设计公司要求延后期限,这是按比率支付的赔偿金。”

“理由……?”

“据他所说是设计总监意外身亡,工作交接需要一定的处理时间。”

“意外?”

“是的,就是前不久康斯特布尔村一带发生的地震,那个时候这位波诺弗瓦先生正在那里度假,被倒塌的房梁砸中,抢救无效死亡。”

亚瑟的动作僵住了。他慢慢看向一脸严肃的秘书,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波诺弗瓦……先生?”

“是的。”伊丽莎白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上司的反应,只能尽职地继续回答道,“该公司最重要的设计总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

——男人漂亮的蓝眼睛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他俏皮地说着“那么我会随时联系你的,小亚瑟~”,接着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直到伊丽莎白离开房间,亚瑟都没有说一句话。碧绿的眼眸宛若灌进了伦敦的雾般带上了昏暗的气息。他机械地打开搜索网页,敲下了弗朗西斯的名字:

“XX年X月X日,英格兰东南部发生5.6级地震,2人死亡12人受伤……几栋年久失修的房屋发生坍塌现象,一名男子被埋其中……抢救无效死亡。经证实,该男子为著名设计公司Wee的设计总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疼痛感。从腹腔传来,一直扩散到胸口。他用力揪住自己的领子,如同一位因哮喘发作而呼吸困难的将死之人。手打开办公桌抽屉胡乱地摸着,直到将那个装着胃药的小瓶子攥在手中。弗朗西斯柔软的话语似乎又萦绕在耳廓:

“放轻松。”

亚瑟颤抖着想要拧开盖子,却一失手让整个药瓶滚落在地板上。白色的药片一下子散落开来,蹦跳着逃进了桌下黑黢黢的缝隙里。

“振作点儿,亚瑟。你可是两亿美金的单子都能拿下的人,怎么会被这种事儿打倒。”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法国人而已——”

他蜷起身子,从质地精良的皮质办公椅上滑下来,慢慢跪倒在地板上。

弗朗西斯放下刀叉,姿态优雅地用白色的绢布轻轻擦拭唇边。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正好撞上亚瑟望过来的视线,后者急忙慌乱地低头继续对付盘子里残留的甜点。这样子惹得弗朗西斯忍不住笑起来,随手招来侍者,然后礼貌地向亚瑟询问道:

“来点儿餐后酒?你想要什么……Armagnac?Port?还是你们英国人喜欢的Whi——Whisky?”

“红茶就好。”

“红茶?”弗朗西斯惊讶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没有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好吧,果然是英国绅士的品味,真是……亲民。”最后那个词他发的极其宛转,显得十分突兀。

本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然而并没有收到弗朗西斯预期中的效果。亚瑟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下领带,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真抱歉,我从不在有法国人的场合饮酒。毕竟,我不希望美酒沾染上你们特有的‘浪漫’气息,让我酒后跑去跟不认识的人共度春宵。”

漂亮的回击。弗朗西斯丝毫没觉得尴尬(这种话他已经听惯了,相较于他恶友对他的损贬这只是十分之一的程度),而是欣赏地重新打量着眼前微笑的绅士。西装不错,就是墨绿色的领带太古板了,尽管衬他的眼睛非常好看。声音是伦敦佬特有的平直深沉,不过隐约能听出细微的鼻音,如果能用这声线吐露出其它的声音——

“波诺弗瓦先生?”亚瑟皱眉打断了他的遐想,因为他的注视而不自然地偏过头去,“您……您叫来的侍者已经等待很久了。”

“啊。真抱歉。”弗朗西斯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吩咐完侍者,然后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目光游移的亚瑟,露出了一副刻意装出的为难表情:

“我说,亚瑟,我们都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了,你对我的称呼就不能改改?‘波诺弗瓦先生’(模仿亚瑟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我下属部门的那群呆头鹅在叫我一样。”

“弗朗西斯……先生?”

“去掉‘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英国人不说敬语会死是吗——叫我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这样你满足了?”

“万分感谢。”弗朗西斯满意地看着神色不佳的亚瑟,脸上挂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表情。

侍者很快将弗朗点的酒水端了过来。看见面前的Sherry,亚瑟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哪怕是隔着一张桌子弗朗西斯也能看到他额上的青筋。他一边用目光狠狠戳向弗朗西斯的脸,一边缓慢地开口:

“不好意思,我记得我之前说的是红茶……?”

弗朗西斯倒是坦然地接受了扑面而来的怒气,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酒比较好,我们还没碰杯呢,不是吗?”

“为了什么?”

“嗯——”弗朗西斯故意盯着亚瑟拉长了声音,没有在意对方的不为所动。

“为了我们的劫后余生。”

他仰头将略带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唇边噙着胜券在握时常会出现的那种笑意。

遗憾的是,他还未能将酒杯放下,一阵可怕的痉挛就袭击了他的心脏。连声音都发不出,弗朗西斯松开了手,酒杯里残留的液体溅在他一向整洁干净的前襟上,散发着香甜醉人的气息。他茫然地想要抓住什么,视野里却只有亚瑟惊慌失措的脸,一开一合的嘴在大声说着一些句子。但很奇怪的,他没法听懂。大脑的思考能力在几秒钟之内迅速被夺走。

“*Je ne comprends pas(我不明白)……”

身体无法抑制地抽搐着,他歪倒在地上,意识里最后一丝可辨的意识是肩膀接触地面产生的钝痛感,接着他全身的感觉全部离开了他。

弗朗西斯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睁眼躺在亚瑟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怀疑的,一个清晰的想法出现在亚瑟脑子里。

他死了。

如果你问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您和亚瑟· 柯克兰先生是怎么开始交往的?”他一定会将那修长的手指放到唇上,冲你露出一副神秘的模样,小声回答道:“秘密。”

而如果你用同样的问题去询问亚瑟·柯克兰,他会冷冰冰地看你一眼,然后用不带任何情感的语调对你说道:“从任何层面上来说这都与你无关。还有,你是我的下属吗?如果是的话你被解雇了,现在去收拾你的隔间吧。”

无论如何,弗朗西斯与亚瑟的关系进展实在是非常具有戏剧性。四个月前,他们在同一家银行里跪在歹徒枪口下相互介绍自己;四个月后,他们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讨论谁先去洗澡的问题了。

亚瑟走下床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听到背后的偷笑声,他想都没想地操起手机就转身砸过去,被弗朗西斯轻巧地接住。

“哦,亲爱的,你现在的状况不太适宜如此粗暴的举动。”

“我发誓,弗朗,如果你再不给我闭嘴我就让你们公司的股份跌破产。”

“别这样,那我可就只能去乞讨了。”

“你还可以去卖身。”亚瑟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模样不错,胡子刮了还能卖点价钱。外国人应该会更受欢迎。”

“……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

“谁知道呢。”

弗朗西斯干笑了几声,低头看向手里的手机屏幕。

“哟,你亲爱的表弟发短信过来了。”

“……又是阿尔。这个月第十三条了,我不用看都知道他写的什么。”

“写的什么?”

“亲爱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跟那个叫弗朗西斯的家伙的罗曼史?”

“……哇哦,”弗朗西斯翻着那条短信,笑着赞叹道,“一字不漏。”

亚瑟翻了个白眼走进浴室。弗朗西斯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索性坐起来开始向浴室里的亚瑟高声说问道:

“喂,还记得第一次吃饭的情形吗?”

“忘了。”隔着磨砂玻璃和水声,亚瑟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带着不真切的意味。

“小亚瑟你这样哥哥我会伤心的~”弗朗西斯一脸痛苦地摸着胸口,心想他那别扭的情人一定在浴室里比了个中指。哦,他不可能忘记的。他怎么会忘记呢?毕竟那可是又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呢——

他回忆起那家饭店暗红色墙壁和褐色的地毯,还有面容惊恐地冲过来的侍者一把打翻他即将放到唇边的酒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亚瑟和弗朗西斯都诧异地看着这半路杀出的陌生人。来者脸色惨白,恐惧、担忧、惊吓的神情混合在一起,让他嚅嗫了半天才说出完整的句子:

“先、先生,您千万不能喝这瓶酒——”

“咦?”

“有毒……酒里,有剧毒。”

等到警察到来,侍者立刻瘫软在地上全数坦白,一场听起来很像HBO周末特别放映版的荒唐事才浮出水面:为了加害来吃饭的情敌于是在雪利酒里掺了氰化物准备端过去,结果却被不知情的另一名侍者阴差阳错地端给了弗朗西斯他们。如果不是及时制止,恐怕两人已经到上帝身边去了。

这事情过了一个星期弗朗西斯还心有余悸。而一个星期以后他就把这顾虑抛到了脑后,因为那一板一眼的亚瑟·柯克兰先生觉得过意不去,决定重新请他吃饭……

弗朗西斯在回忆里沉浸了好一会,直到一把匕首贴在了他的颈动脉上,同时响起的还有冷冽清脆的女声:“别动。”

这不是亚瑟的声音,甚至不是弗朗西斯认识的任何人的声音,那么也就意味着这大概不是个玩笑。不知道是因为冰凉的金属接触皮肤还是因为女人声音里的寒意,弗朗西斯止不住地有些颤抖。他想要扭头看看来者的相貌,不料似乎是顺应了他的意愿,那人换了一只手持刀,转到了弗朗西斯面前。

第一反应是,他不认识这个女人。

没错,弗朗西斯虽然是个身边女人无数的花花公子,但对记住女人的相貌还是非常擅长的。眼前这个皮肤白皙、浅金色的长发淡的如同雪色的女人,他——以上帝的名义起誓——绝对没见过。

但既然是女人,那么弗朗西斯就多了一点应对的底气。他重新挂起一贯用来魅惑异性的的笑容,努力镇定地询问道: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您以这样独特的方式造访在下的公寓,不知……?”

“布拉金斯基。这个姓氏你耳熟么。”对方的态度犹如冻结的寒冰,丝毫没有露出可乘之机。

他愣了几秒钟,然后迅速在记忆里寻找到了一张面孔:紫眸,高得过分的鼻梁,白色的围巾,奇怪的口音……一个俄国人。被他解雇的俄国人。

弗朗西斯差不多明白了,顺便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见鬼”。看见他猛然凝重起来的脸色,女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手中的匕首贴的更紧。

“想起来了?我敬爱的总监大人?您还算没有忘记我那被你随手断了前途的哥哥?啊,我可怜的万卡……”她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狂热神情,面颊微微潮红,像是在诉说着深深的爱意。弗朗西斯一身冷汗地看着这个女人,趁着她注意力分散的间隙猛地抬手推开了匕首。

“?!”

女人没有防备地向后倾斜了一下,却没有如弗朗西斯期望那般倒下,而是揪住他的胳膊重新站稳并且迅速贴近;弗朗西斯见状反手想要挣脱,却被动作敏捷得惊人的女子按在了床上,下一秒,匕首便狠狠插进离他耳边只有几毫米的地方。

弗朗西斯咽了一下口水,一身冷汗地盯着坐在他身上的女人,在内心嘀咕道:

“基尔伯特这个混蛋,教我的招式连女人都打不过,不过……”

匕首被抽了出来重新抵在他的脖颈上,女人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撩着头发,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大概不算是一般的女人啊。”

情况永远能比想象的更糟。弗朗西斯还没来得及想出下一步对策,听到异样响动的亚瑟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还带着洗澡被打断的抱怨:

“你在搞什么鬼——”

“亚瑟!!!!!”

比法国人的呼喊声更快,女人迅速向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英国人扑过去。弗朗西斯随即一跃而起,在女人碰到亚瑟前用力扯住了她飘起的长发。清秀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她愤怒地侧身猛踢,正中弗朗西斯的腹部。他没有放开手,拽着女人向一边倒去,摔在地板上。

亚瑟彻底被这难以理解的状况震惊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还没等他消化完眼前的事态,那个女人就扶着窗框站了起来。她拨开眼前凌乱的长发,思考了不到一秒种,便拿起匕首扎向离她较近的亚瑟。

“呃?!”

亚瑟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弗朗西斯从女人身后拦腰钳制住了她。

“放开,你这该死的胡渣男!”

女人气急败坏地尖叫起来,对着弗朗西斯的小臂戳了下去;鲜血立刻四溅开来,疼痛让弗朗西斯几乎背过气去。他侧过头,透过窗子能俯瞰到伦敦市斑斓的霓虹。而另一面,则是一脸惊慌手无寸铁的亚瑟。

弗朗西斯想,多美啊。城市也好,他的英国情人也好,尽管一点都不符合他曾经预想过的那些种种,但他还是沉溺在了不可思议的爱意里。命运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几秒钟的间隙。弗朗西斯望着亚瑟,神情像是早晨刚醒来时看见他那样平静。有那么一瞬间亚瑟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能有机会开口,便看见对方用力蹬了一下脚边的床沿。

然后,弗朗西斯抱着那个连名字都未能知晓的女人,从34楼的公寓窗口坠落了下去。

亚瑟从未这么希望自己能预见未来。

他坐在长椅上,默默捂住自己的脸,直到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地上。而隔着一扇的停尸房里,弗朗西斯全身僵冷地躺在床上,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层白布。

不久前。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还愉快地坐进车里,准备出发去弗朗西斯的老朋友家庆祝圣诞节。

“安东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一向觉得人多比较热闹。”

“你确定他不是因为【你】去而高兴?”亚瑟习惯性地揶揄着,换来弗朗西斯一个无奈的笑容。他伸手将亚瑟拉近自己,用力吻上了他的唇。

法国人很擅长接吻。弗朗西斯的舌尖灵活地缠绕着,传递着灼热的温度;牙齿碰到亚瑟下唇的时候还无意似地轻咬一下,像是在惩罚又像是邀请。沉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车里,直到弗朗西斯放开了亚瑟的衣领,后者颇具情/色意味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津液,惹得弗朗西斯的表情愈加沉溺。

“还有问题吗,亲爱的?”

“有,你是打算在这解决然后错过晚饭呢,还是马上就出发?”

弗朗西斯大笑着发动了汽车。

平安夜总是在下雪。车厢里开着暖气,宜人的温度让亚瑟昏昏欲睡起来。他半睁着眼睛,有一句每一句地跟弗朗西斯聊着天。

“……你会喜欢罗德里赫的,他一本正经时的样子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那次伊万的妹妹来寻仇,还好你及时按响了警铃,不然哥哥我可没有那么多条命来对付那个火辣的姑娘……”

“……啧,雪真大,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到达他家——我可不想错过牌局……”

“……亲爱的?亚瑟?”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弗朗西斯太过缱绻的法式发音,亚瑟的睡意越来越浓重,眼前模糊地看到紧握方向盘的那一双形状优雅的手,左手无名指上闪烁着细小的银光。

啊,戒指。他迷迷糊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也有同样的一枚。那是弗朗西斯生日那天,他们一同去挑选的,没有镶嵌任何宝石的、质朴的银环,只有一小节致密的镂空。

“哥哥我觉得应该特殊一点,钻石什么的都看烦了,这个比较有趣,不是吗?”

——他记得弗朗西斯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的事情被梦境侵蚀的断断续续。亚瑟只觉得非常舒适,快要深陷在在恬静美好的梦境里出不来。直到猛烈的震荡和刺耳巨响将梦境击得粉碎,眼前疯狂地闪过忽明忽暗的光影,接着整个世界被扭转过来,身体狠狠地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面。

“唔……”过了好一会儿亚瑟才恢复了意识。他费力地辨识着眼前的景象,等他能够看清周围的一切时,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鲜明起来。

车祸。自己乘坐的车整个被翻了过来,重力拉扯着亚瑟的身体,使身上的安全带勒得生疼。大概是血的粘稠液体从额角淌下去,一直滴到仪表盘上。他挪动了一下身体,除了脚踝有撕裂般的痛感意外,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他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松开安全带把自己从座椅上放下来。这时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弗朗西斯。

视线被弹出的安全气囊挡住了,亚瑟抓起一块碎玻璃胡乱地将它划开,然后看到了弗朗西斯双眼紧闭的脸。头部没有大伤口,看起来只有脸颊的一点擦伤而已。他松了一口气,伸出一只胳膊用力推了推弗朗西斯。

“快醒醒,混蛋……”

男人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呻吟,然后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地四顾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焦急地望向亚瑟:

“你还好吗?!“

“我没事。脚踝大概脱臼了,其他没什么大碍。”

“……谢天谢地。”弗朗西斯露出了安慰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悠闲的语调,只是声音里带着异常的疲惫:

“真没想到……这种天气还有人敢在高速公路上飙车……如果那混蛋还活着……哥哥我……一定要揍烂他的脸……”

亚瑟觉察到了几分异样,怀疑地仔细端详起弗朗西斯来:

“你……没什么事儿吧?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没关系,只是胸口被仪表盘硌着,气有点不顺而已。好啦别再磨蹭了,快从这该死的废铁里出去再说。你先爬出去报警,哥哥我这边卡住了得花点功夫。”

“但……”

“我的小亚瑟,这种时候你怎么犹豫起来了?担心哥哥我死掉不成?”

亚瑟咬住嘴唇思索了一下,决定遵从弗朗西斯的话。他用力撑开已经变形的车门,用力挤了出去。幸运的事手机还没坏,天生的坚强个性让他很快组织好了语言,冷静地拨通911汇报了情况,然后疲倦地挂断电话。他回到车旁边,意外地发现弗朗西斯并没有坐在那儿等他。

“弗朗……?”

他趴下来向车窗里窥视,看见弗朗西斯脸色苍白地闭眼待在原地,僵硬的面部线条看不出一丝生气。寒意从亚瑟脊髓攀爬上来,他难以置信地颤声呼唤道: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

没有回应。法国人没有睁开那双风情万种的蓝眼睛冲他俏皮地眨眼,也没有勾起那抹惯有的笑容。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完美的雕像。

“不……别开玩笑了弗朗西斯。这不好玩。你要是再这么耍我我就把你扔到悬崖下面去……我发誓我会的!所以你给我醒醒!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你这个该死的蠢货快给我睁开眼睛!”

这不可能。亚瑟绝望地想。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什么大的口子,头部也没有受伤,手臂刚才也能活动的样子,这没有理由——

他发疯似地推挤着已经撞得塌陷的车架,一点一点扩大着空间。弗朗西斯的脖颈逐渐露出来,接着是锁骨,肩膀……

亚瑟愣住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紧紧地包围了他,让他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在弗朗西斯几乎完好无损的衬衣上浸透了大片的鲜血。而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在亚瑟目光凝聚的地方,汽车的换挡手柄直直地从弗朗西斯背后穿入,再从左胸戳出来。可以想象,这根质地坚硬的手柄是怎样贯穿了弗朗西斯的心脏——那颗曾经跳动着、以后却再也无法跳动的心脏。

这一定是在做梦。

安东尼奥正端着装满番茄的果盆走出厨房,然而不知为何而来的一个寒颤,让他不小心松了手,玻璃制的果盆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混合着已经不成形的番茄果肉在他脚下摊开来。

“哦……”

青年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息。基尔伯特闻声凑过来,对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皱起了眉:“怎么回事啊伙计?你被那个脾气火爆的小子传染,也变得笨手笨脚的了吗?”

“俺……俺只是手滑啦。”安东尼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随即他望向窗外逐渐密集的雪花,嘀咕道:

“弗朗吉他们什么时候到呢……很久没见了,真是期待啊……”

只是,弗朗西斯先前在电话中提到的那位“要介绍给大家的恋人”,此时正匍匐在高速公路旁混合着淤泥和雪水的土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弗朗西斯睁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呵欠。

来英国快四年了,每天醒来他都要斗争很久,才能鼓起勇气准备面对一天的乏味生活。工作、与人假惺惺地交谈、吃饭、睡觉。永远都是这么一成不变。一成不变。

“应该有什么来改变我的生活,譬如……”

他放弃了思考这个想法,转而模糊地回想起了刚才的梦境;虽然一些重要的细节很快消散了,但不妨碍它整体还是个不错的梦——并不愉快,但很有趣。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这个梦记录下来,写成完整的东西……

“也许我还能当个小说家。”他自嘲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说真的,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那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关于一个不断死去的男人和反复重来来的人生……

弗朗西斯认真地在脑中整理了一下,决定将这件事提上自己的日程。他走下床舒展着全身的关节,瞟了一眼床头的日历。

周日。是令人愉快的休息日。

“那么先去读几本书找点灵感好了。我记得有一家不错的书店,在查令十字路口的样子……”

Fin

【必须拎出来单独发的】后记:

大家好这里是千。

这篇文章的名字其实一直没有敲定,因为作者一直苦苦徘徊在《死神来了》 《死一死》 《今天你死够了吗》 《死死更健康》等名字中难以抉择(不)……

首先让我们采访一下我们死掉了6次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听听他的感言——

“卧槽这不科学!”

嗯采访完毕(……)。现在为可能没有看懂的同学解释一下,这是玩家弗朗西斯在攻略亚瑟的过程中不断BE死掉然后无限读档重来的故事(好像有哪里不对?)。所以用了《Restart》这个名字,差不多意味着人生的重启吧。

令我非常惊讶的是,这篇文章我从上周就开始动笔,等我今晚22:50分完稿准备发到萝胖的时候,竟然发现我误打误撞地碰见了萝胖的复活祭,而且这活动的主题与我的文章不谋而合,其巧合程度令我难以言语。于是我便索性用它参加了活动,希望这个复活6次的苦逼哥哥能够为这个活动增加一点色彩/w\

本来我是怀着一颗沉重的、虐弗朗吉的心去写这篇文的,没想到怎么看怎么欢乐OTL||||好嘛就欢迎大家吐槽好了╮(╯_╰)╭

顺便祝愿高考的学子顺利通过考试。

晚安。

                                                                      2012/6/6